年輕人自稱社畜、牛馬，在工作中找不到價值感，只想做一條咸魚，對談戀愛也沒興趣。中年人在職場中遇到困頓時，還要和青春期孩子斗智斗勇，在是否內卷之間搖擺。

這幾年，大家普遍覺得“壓力山大”。當各種各樣的人生煩惱和壓力襲來時，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徐英瑾提醒，這時不妨看看人生哲學。“哲學有很多分支，如邏輯學、形而上學、認識論、心靈哲學等等，這些哲學本質上都是理論問題，不能直接解決人們在實踐生活中遇到的具體困惑。”徐英瑾說，其實在哲學中，還有一種與人生選擇及價值相關的哲學分支，叫人生哲學，解決的正是人生困惑，比如：人為什么活著？人生幸福感從哪里來？在一個重要的人生選擇路口，究竟該如何選擇？“人生哲學不是為每個人具體的人生困惑提供現成的答案，只是提供某種思維工具，讓人憑借它來自己尋找答案?！?/p>

徐英瑾打比方說，人生哲學就好比一本“人生說明書”。遺憾的是，作為哲學的分支，世界各大學的哲學系鮮有專門開設人生哲學方面的課程。在新書《當一切命中注定，我們還要勇敢嗎？從蘇格拉底到薩特的85條人生哲學建議》中，他梳理了哲學史上關于人生哲學的內容，提供了十組哲學家的人生提案，包括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理想主義、亞里士多德的現實主義、非理性主義，等等，和之前寫過的《用得上的哲學：破解日常難題的99種思考方法》一樣，徐英瑾都注重哲學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。“哲學本來就是有用的，給你個大局觀，可以幫助你了解自己做的事情的宏觀意義、道德意義是什么，否則就容易陷入巨大的思維迷障，使得人生陷入歧途。”

哪吒和Labubu都有獠牙

第一財經：你說人生哲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，但是為什么大眾一提到哲學就覺得離日常生活有點遠呢？

徐英瑾：哲學之所以在古希臘出現，就是為了解決人生中的問題。當時雅典的審判法庭的精英色彩并不濃，由500人組成，他們通過抽簽產生，實際上就是各行各業的“法律素人”，大家一起開會斷案，看法很容易被一些不理性的意見左右，純粹出于嫉妒心或者自尊心決定軍國大事，破壞雅典民主制，比如蘇格拉底就是被公民大會陪審團隨便投票而判處死刑。要解決這個問題，除了進行政治哲學方面的思考，還要進入一些更抽象的領域，同時也要研究一點心理結構，比如人類的激情、理性、欲望三者之間的關系，因此出現不同的方向和專業的學科。

現代哲學有點忘記初心了，因為現代哲學大約從康德開始，變成了一個“飯碗”，面向的不是人民而是同行，同行就要說行話，幾百年積累下來就和大眾隔離了。

第一財經：書中講古典主義哲學部分，我印象挺深的是說，跟康德、休謨等幾位后世哲學家相比，柏拉圖、蘇格拉底、亞里士多德都有家庭生活，他們的人生哲學很有現實主義色彩?？煞襁@樣理解，這三位哲學家的思想因此才在2000多年后還不容易過時，適合現代人不斷重讀？

徐英瑾：我來告訴大家，康德沒有成家，就是被近代的體制害的。從很多傳記看，康德到柯尼斯堡大學教書以后，是“青椒”里被霸凌得最厲害的，除了教哲學，還教自然、地理學、數學、力學、工程學、倫理學、修辭學，等等。很多人誤解為他太愛搞學問不結婚，其實他是因為生活貧苦，不得不拼命教書，長期在奔波狀態中無法戀愛和結婚。他對學生說過，想結婚的時候沒錢，有錢的時候就老了，基本上也不知道和誰結婚了。

在古典時代，哲學家生活條件更安逸。蘇格拉底每天沒事就跑到雅典廣場上找人辯論，說明他肯定有一定的積蓄才能夠這么做。亞里士多德就不提了，亞歷山大大帝還是王子的時候，亞里士多德做過他的老師，特別有錢。但是在近代，哲學家成為帝王師的代價是什么？比如笛卡爾，被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女王請去做宮廷老師，每天凌晨5點進宮，笛卡爾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，因為生物鐘不協調，幾年后生病去世了。

進入近代以后，哲學家都窮了，這是哲學最大的恥辱。歌德和黑格爾是同時代的人，黑格爾對歌德有點“瑜亮情結”。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黑格爾對歌德羨慕嫉妒恨？我最近想到了一個很俗的理由，就是因為歌德比黑格爾有錢。歌德有錢到干了哲學家想都不能想的事：在美國獨立戰爭中，歌德作為中間人，向英國派遣了德意志雇傭兵，他在里面抽成，獲得豐厚報酬。

黑格爾是柏林大學的校長，生活比一般哲學家好，但是我從很多他的傳記資料看出，他還是為生活所困擾，比如到柏林大學去的時候要搬很多書和家具，他就給教育部寫信要求報銷搬家的所有費用。黑格爾年輕的時候有一個私生子，他給他買的玩具和圣誕禮物都比婚生子女便宜得多，除了黑格爾的摳門以外，也體現出他的拮據。

我再舉一個例子，拜倫在詩歌史上的地位肯定不如康德在哲學史上的地位，但是拜倫有錢到什么地步呢？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對抗的時候，拜倫資助了希臘的海軍。這意味著在近代，文學家已經扮演了“網紅”的角色，哲學家慢慢被文學家擠壓出去了。相對而言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、蘇格拉底、亞里士多德都有家庭生活，社會影響也更大，所以他們的人生哲學很有現實主義色彩，對今天的讀者也會有啟發。

第一財經：康德有一句話現在還在經常被引用：人不是工具而是目的。現在很多人喜歡自稱社畜、牛馬、打工人。你怎么看這個現象？

徐英瑾：這些叫法背后的意思是，你們肯定把我當工具人了，我還不如自己把自己叫做工具人，這樣可以讓我心靈受到創傷時想得更明白一點。這種做法包含了對自己尊嚴的貶低，還有某種意義上的反諷，我認為是一種典型的自我犬儒，和犬儒主義有一定關系。我在書里討論犬儒主義時，講了古典版和現代版，現代版是自我貶低，自動把自己所有的宏觀人生計劃全部破壞掉，這就容易形成一種社會心理現象，不喜歡表現個體通過奮斗獲得成功，更喜歡個體通過努力搞破壞。

我還注意到，非?；鸬膭赢嬰娪啊赌倪浮防锏哪倪?，和玩具Labubu有一個共同特點是有獠牙。按照心理學研究，獠牙意味著有一定的攻擊性，現在這些形象受到這么多人歡迎，背后的原因值得思考。隨著現代化和城鎮化的快速推進，中國社會原子化程度越來越高，而人一旦進入原子化狀態，就沒辦法積累人脈、應對風險。所以我在書里專門說了友誼，友誼本質就是反原子化，人應該通過各種方法和彼此建立聯系，雖然現在這種聯系正在縮減，但我還是想把古代哲學家、先賢的方法，沉淀了幾千年的一些道理，告訴大家。

難道不是理科先被AI滅掉？

第一財經：有種說法是人工智能時代，文科更沒有前途了，作為國內很早就開始研究人工智能哲學的哲學教授，你怎么看大家的這個擔憂？

徐英瑾：你為什么不覺得理科會被滅掉？我最近在寫論文時要做一些數據統計，給AI說了數據計算要求，它馬上就畫出統計表格，我把表格讓懂數學的人再算一遍，結論是對的，所以AI是要先滅了理科吧？

實際上，國外的聲音被我們誤讀了。美國現在重視文科，文科在回潮，但國內沒把這個聲音傳過來，很多人誤以為人工智能是理科，所以讀理科更重要。他們不知道，大語言模型最熟悉的語言是編程語言，而不是人類語言，看到它們漢語說得很溜就緊張，以為文科會被消滅。其實理科才被消滅得更快，原因是很多底層編程的工作，機器自己就可以做——機器當然最熟悉自己的語言了。我問人工智能什么問題，最不擔心它出現機器幻覺？就是問人工智能的原理，它最熟。我問文科的事都很小心。所以DeepSeek出來以后，如果認為將來AI專業是藍海，肯定就判斷錯了，AI吃的就是同行，這有點像computer一詞，在上世紀50年代時的含義是會計師，后來才變成計算機的意思，因為它太厲害了，把人的工作吃掉了。

AI時代一個很重要的能力，是把你心里的想法用語言說清楚。但我們現在教育的短板恰恰是語文教育，就像我這本書，我敢打賭說，我的學生寫不出來，不僅僅因為他們不知道怎樣把哲學和生活打通，還因為他們的語言表達能力退化了。我寫句子是按照一般中國人能看得懂的方法來寫，現在很多學生不會這樣寫句子。這也是大學的普遍現象，不過最近幾年一年比一年嚴重。我有時和他們說，你們寫的句子都沒有大語言模型寫得好，DeepSeek會把句子打磨得很光滑。

第一財經：這讓我想起你在《用得上的哲學》里面講的，根本不擔心人工智能變得聰明，更擔心人類愚蠢，講的也是AI時代的語言危機。那本書是幾年前寫的，現在再看，就像寫當下一樣。

徐英瑾：所以現在不是文科要不要的問題，而是AI時代來臨，暴露出我們基礎教育里面文科素質欠缺。比如今天很多大學里面，大學語文不是必修基礎課程，這就構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，大學生母語不是那么好，英文也好不到哪里去，在AI時代會有很多障礙，這個問題不是像張雪峰說的，填某個專業就能解決的，而是需要在教育的基礎層面解決。

“文科無用論”是把形勢判斷反了。不過，AI時代文科也需要進行理科教育，但是現在文科的理科教育問題也很多，比如微積分課程比較難，文科同學覺得自己將來用不到，掛科率又很高，就不學。其實大學文科要上的是文科版數學課，不讓數學系老師教，而是讓歷史系、經濟系、心理學系或者社會學系里搞定量分析的老師來上，這樣教的大學文科數學才很實用。因為這門課重點不是讓文科生會做題，而是讓他們知道背后的思想，怎樣用正確的命令讓大語言模型調出需要的數據結果，而且還能憑直覺判斷機器提供的結果是不是機器幻覺，這才是新時代的文科教育法，就像我以前寫的書名里提到的一樣，要“用得上”。

《當一切命中注定，我們還要勇敢嗎？從蘇格拉底到薩特的85條人生哲學建議》

徐英瑾 著

上海三聯書店2025年6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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