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母女關系,除了天然的血緣和親情產生的親昵與依戀,很多人還感受到羈絆、束縛、控制……“媽媽和我明明深愛彼此,為什么我們總在互相折磨?”作為人際最為復雜的關系之一的母女關系,這個問題不僅女兒困惑,媽媽們也想知道答案。
新書《中國式母女》由《三聯生活周刊》的記者和讀者聯合完成,講述不同家庭的母女故事,有完成“女性三部曲”《春夢》《春潮》《媽媽!》的導演楊荔鈉的講述,脫口秀主題之一是“東亞母女”的美籍華裔脫口秀演員梁嬌穎的經歷,70后作家巫昂寫她與40后離異媽媽的同居生活,以及女兒小時候覺得愛美是一種罪惡,長大后卻帶“虎媽”去醫美等普通家庭母女的日常相處。
這些寫作集結成一本國內少有的、以母女關系為主題的書,將女性與家庭的關系,從以往更多被注意的夫妻關系、婆媳關系,轉移到更為隱秘的母女關系。
母女關系也是公共議題
《三聯生活周刊》前副主編曾焱在序言中說,三聯這組報道起源于2024年初文化報道部的一次選題會。當時幾個同事聊起一本女性題材的小說,不知怎么話題就轉移了,大家開始談論各自和媽媽相處的方式。曾焱比同事們年長許多,同齡人里,母女之間溝通不太好的比較多見,因為媽媽們通常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生人,女兒們長在七八十年代,中間相隔的這二三十年,正是中國社會劇變的時期,母女兩代人在婚戀觀、工作選擇和生活方式上幾乎是根本性的分野,由此產生代際沖突并不意外。“但這些年輕同事都是上世紀80年代中至上世紀90年代中出生的一代,她們的媽媽則普遍是80年代考入大學、接受過各種‘新浪潮’的60后,我以為她們母女之間應該平等親密,沒想到竟也有各種隔膜與困擾。”
那次討論大家都有很多困惑,“母愛是不是一種天性?母職是不是被賦予?我們渴望親密關系,為什么母親那種全力以赴的愛卻令人想要逃避?我們愿意和女性長輩談論女性主義這類話題,為什么面對自己的母親,卻往往覺得難以啟齒,甚至回避對方深度交流的意愿?身為女兒,為什么抗拒成為像媽媽一樣的人?”曾焱寫道,大家從個人生活聊到心理分析、社會調查,意識到母女關系其實并非一個私域的家庭或情感話題,而是一個公共議題,背后觸及女性身份、女性處境、社會觀念、社會政治結構等,后來《三聯生活周刊》做了一期關于母女關系的封面專題,采訪了不同年齡、不同職業、不同地域的母女,也接受讀者投稿。
與很多歌頌母愛奉獻、偉大、付出的傳統敘述不同,受訪者和讀者們講述了更為日常又“黏稠”的母女關系。讀者卡佐卡回憶,就算時間已經過去20多年,每到盛夏,她的心就會朝下一沉,因為這段時間必須全天候和媽媽相處,從睜眼開始,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判斷母親這一天的心情,“如果她從廚房出來時的腳步聲很輕,客廳里放著廣播,在早餐前就和我說話,那么至少我能度過一個輕松的早晨。但如果她趿著鞋,重重地把馬克杯放在玻璃茶幾上,一言不發,我就會盡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音走過她的身邊。更多時候,判斷母親心情好壞的條件并不那么明確,它更像一種隱秘籠罩在她身邊的光暈,全靠我的經驗去猜測”。
華裔脫口秀演員梁嬌穎是美國的喜劇新星,“東亞母女”的關系一度是她脫口秀里的主題之一。梁嬌穎1990年出生在河南林州馬店村,是家中長女,在母親的否定和打壓下長大,母親為了讓她好好讀書,會說“你長得又黑又丑,還有一張‘小豬嘴’,你不得更加用心讀書?”得知女兒想去好萊塢當演員,在縣城賣早點的她覺得完全是異想天開,希望女兒現實一點,不要做不切實際的白日夢,向她潑冷水:“你的嘴又大,臉又方,就算去學習當演員,以后也只能演丑角。”
2013~2022年間用近十年完成自己“女性三部曲”電影的導演楊荔鈉,一開始不想接受記者肖楚舟的采訪,理由是“說傷了”,“怕聊不出新內容”。肖楚舟繼續爭取采訪機會,覺得就算不聊,只是見上一面也好,后來楊荔鈉同意見面。肖楚舟通過見面之前發生的一件小事,呈現了楊荔鈉和母親關系的某個側面——吃午飯時,楊荔鈉忽然覺得喉嚨口一股熱火涌上來,母親就連珠炮似地問“你感冒了吧?”“是不是因為家里貓生病的事情著急”,“楊荔鈉不說話,心里想,這種感覺其實是因為你,‘那種感覺是時時刻刻、無處不在的。她依然掌控著這個家的氣氛’。”肖楚舟這樣寫道。她更驚訝的是,電影里那么敢拍敢說的楊荔鈉,在母親面前還是處于守勢。
“消失的她”被重新看到
女性一旦進入婚姻,會面臨夫妻關系、婆媳關系。“這是女性成年以后才會面對的關系,更多是處理自我和他人的關系。如果一個女性不結婚呢?母女關系是從出生時就開始的,是原生的、切不斷的關系。”肖楚舟說,很多人覺得母女關系之所以難以面對,很難說清,就是因為它持續的時間太長,承載的內容太多,又最切膚。同時,因為社會對女性規訓等原因,會導致母女關系被扭曲、遮蔽。“比如小時候我們總會學,媽媽是偉大的,母職是神圣的,母親被架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,我們不敢質疑母親,母親也很難接受女兒真實的評價。”
很多講述者還提到,母親為家庭付出過多后積壓的情緒壓力,普遍都只對女兒宣泄。楊荔鈉就發現,很多母親只對女兒嘮叨自己的不如意,對家里的男人從不如此。梁嬌穎也說,母親的嚴苛與刻薄好像是為她“量身定制”的,對妹妹和弟弟就和顏悅色很多。
母親的這些做法又會導致女兒和她之間的感情疏離。從小在母親情緒下小心翼翼生活的卡佐卡,發誓長大后絕不成為母親那樣的人,“我要竭盡全力保護自己,然后逃走”。大學畢業后她出國留學,離家一年多里,沒有打過一次電話或視頻。她有時看到室友連做早餐都要跟母親視頻,覺得不可思議,但是聽到她對著母親撒嬌時,卻愣住了,“那是我和母親從未有過的對話”。卡佐卡在自我覺察中意識到,母親給的愛是嚴厲的,充滿諷刺、羞辱、疼痛的愛。
“和母親的疏離又帶來新的痛苦,就想象我們身上拴著一根切不斷的繩子,它一直在磨你的皮膚血肉,你又剪不斷它。所以我們也想給予一些安慰,比起其他關系,如果我們能展開、熨平一些母女關系中的隱痛,這種撫慰的力量也應該是更強大的。”肖楚舟說。她很喜歡梁嬌穎的故事:“她和媽媽的對抗特別劇烈,她又是個脫口秀演員,她媽媽嘴比她還毒。媽媽給她的痛苦變成了她的力量,她一個人到大洋彼岸留學、做脫口秀演員,作為一個少數族裔的女性,獲得觀眾的認可,最后她媽媽也去看了她的頒獎禮。能說她們和解了嗎?也不能。只是說雙方都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,然后都比過去更理解對方一點點了。”
從幾年前的電影《春潮》到最新綜藝節目《是女兒是媽媽》,從豆瓣到小紅書上的熱門評論回復,從前大家避而不提的母女關系,為什么變得越來越可見了?上海大學社會學院教授計迎春告訴肖楚舟,里面涉及權力結構的問題,也就是話語體系是誰掌握。“過去學術思想界以男性為主導,這種男性主導的話語世界里,日常生活的、情感的、照料的維度以及各種女性議題常常被所謂嚴肅、重要的宏大敘事所淹沒。”隨著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數量大幅增加,女性力量出現結構性崛起,“消失的她”才被看到了。
新女性的出現,也讓傳統母女關系出現變化,這在《中國式母女》中收錄的讀者來稿部分最為明顯。“《我帶‘虎媽’去醫美》《當媽媽與我談論絕經》《養‘廢’一個東北獨生女,需要幾步?》,你會看到讀者選擇描述自己母女關系中的重要事件,都指向女性敞開心扉去做一件以前不敢做,或者社會輿論環境下不太好意思談的事情。這個過程中,來自母親或者女兒的支持是非常大的動力,因為我們同為女性,我們希望對方體會到解放感,也感覺自己的一部分得到了解放。”肖楚舟說,這幾位讀者講述的母女關系是一種很有生命力的母女關系。現在大家喜歡的一些女性脫口秀演員,也在示范一些新的母女關系,“比如房主任從前在婚姻里那么悲慘,但她那么愛她的女兒,王小利和步驚云說起她們的媽媽,是那樣無條件地愛她們,肯定她們。這樣的例子過去肯定也存在,現在她們越來越多被看到,也會有越來越多人被感染,然后在自己的生活中做些改變”。
《中國式母女》
肖楚舟 等 著
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6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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